寒竹先生的《中国历代王朝为何不应称帝国?》指出:
“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中国的大一统理念跟帝国理念完全不兼容。”
【资料图】
他非常精彩地给出了要点:
“皇帝、帝制是指一种政治制度,而帝国是指一种武力建立起来的征服体系。”
接下来我要运用文科生的感性,谈一谈我的想法。
严格说来,我没有资格进入相关领域,既没有相关的学术训练,也没有基本的知识储备。然而,两三年来看着中东媒体上谈论中国,实在是太感触了,因此忍不住要吐槽。所以,下面的言论不具备学术研究的方法。
我的想法如下:
首先,在西方,以及西方意识形态控制的世界如中东,存在着“帝国想象”。西方有种普遍的确信,认为他们那里是以罗马帝国为帝国的蓝本。但我认为,西方近代文化是以大英帝国为蓝本。所以,帝国想象其实是依据大英帝国展开的想象。然而,在帝国想象中,大英帝国也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幻影。
从伊丽莎白一世到苏伊士运河危机,大英帝国的历史非常复杂,但是,“大英帝国想象”将其简化为单纯地持续武力征服的历史。此一想象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,其中,英国人自己就是最积极的创作者,典型如萨克雷的《名利场》,如今重读此书,真是折服于其意蕴之丰富。
利用并不符合历史实情的大英帝国想象,西方人向上推,打造了罗马帝国想象。再触类旁通,发现了人类历史中的各种帝国,打造了对各个帝国的想象,其中非常重要的就是中华帝国想象。集大成之后,便完成了帝国想象。
在一向的讨论中,我们有一项默契,那就是以为围绕帝国的各种现象都是完全理性的;更严重的是,新中国的人们误以为,世界上关于帝国的各种言说和演绎都是无神论的,是无神论者们在言说、讨论和表现帝国。
我们以为,在西方文化中,帝国只是一项中性的概念,知识分子们仅仅利用其描述某一类现象,它仅仅与历史研究有关,也仅仅与现实中的帝国主义有关。我们知道,帝国的概念之下蕴含了全套的意识形态,但同样误以为,那套意识形态是理性和无神论的,也是彻底祛除了欧洲文化中的封建观念的。
然而,在西方文化中,帝国实际上是特别复杂的现象,或者,学用当代阿语知识分子喜欢的概念,帝国是特别复杂的“存在”。关于它的现象之一为:在近代西方文化中,形成了极为强劲的“帝国迷信”,我亦称之为帝国神教。
霍布斯鲍姆有一道洞见:
“帝国是一种良好的意识形态黏合剂。”
欧立德则对帝国饱含情感:
“萦绕我们心头的名词,那就是empire,或者说“帝国”。” “事实上,只要我们留心,它似乎无所不在——我们说的语言、吃的食物、穿的衣服、听的音乐、我们的娱乐——帝国无处不在。”
这两句表白,确实反映了西方以及西方控制下的世界的现实,但,到目前为止,在新中国却没有类似的情况。中国青年的普遍反应,是觉得西方人魔怔了。但欧立德却根本想不到,中国人民完全没有与他同样的感情,他想当然地认为,中国人民与他一起构成了“我们”。
西方的帝国论者疯狂地讨论民族国家与帝国之间的复杂关系,如前节所述,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观点是,帝国才是最为普遍的形式,最高级的形式,最必然的形式,真正有效的形式,而民族国家则是更为低级的形式,是远为无效的形式,在等级上比帝国低至少一级。其实真正的含义是,帝国是神圣的,具有神圣性,但民族国家则不具备神圣性。
西方学界有大量讨论,当“上帝死了”即宗教失去统摄力之后,当传统社会的很多制度和精神力量也崩溃之后,当世界各地的原有文化生态遭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破坏之后,很多地方,或者说几乎所有地方,都依靠西方发明和发展的“民族国家”来重新组织国家和社会,依靠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,建立所谓的现代国家。《想象的共同体》指出,民族国家成为了人们认同的对象,人们依靠民族国家认同结合在一起,并且形成精神上的安宁,既形成对外界和他人的认同,也形成自我的认同;但民族国家却往往是各种机缘形成的。(恕本人水平低,把复杂的理论卡列宁化了。)
那么,是不是可以认为,在民族国家作为观念与实体萌芽、成形、普及的同时,还有一个对偶性的观念,那就是帝国。与民族国家同时,帝国作为一种观念经历了一样的过程,只不过,西方世界坚称帝国自古存在。《帝国的终结》就认为,近代的民族国家是帝国崩溃之后的产物。此般坚称本身就是非常醒目的现象,与西方历史上的“imperium”有种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纠缠。
也就是说,与民族国家的建构并行,还有对帝国的建构。在西方,当宗教的作用消失的时候,一方面人们利用民族国家来重新组织社会,一方面,又发明了帝国想象,来代替宗教。
随之,不仅产生了民族国家的想象的共同体,同时还形成了帝国的想象的共同体,而后者的情况要更为复杂,更难讨论。帝国的想象共同体的成员,既有空间中的,也有时间中的,无论在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是跳跃的。其中历史比较长的、在今天显得观念比较保守的共同体,就是那一群异父异母的亲兄弟。
这就是为什么,欧立德要像传教士一样循循善诱,非逼着中国史学家改宗皈依。因为西方早就把中国拉进了一个帝国的想象共同体,并且是功能重要的一员。中国人却拒绝帝国认同,拒绝那个共同体,那是不成的。此事无关历史,而是关乎信仰,关乎想象共同体各成员的大义名分。
在帝国想象与帝国的想象共同体形成之后,也或者形成的同时,还形成了帝国迷信。那一迷信带有很多宗教的特征,因此,我亦称之为“帝国神教”。所以,我们中国文化人休想打得过欧立德,毕竟他是帝国神教的原教旨信徒在维护心灵里的信仰,你很难打得过宗教信仰,更打不过原教旨分子。
帝国迷信毫无疑问是帝国主义的产物,但却不等同于帝国主义。它也是与共产主义、反殖民运动相伴生的现象,乃至是(新中国史学一度主张的)资产阶级革命的伴生物,但同时是后者们的对抗物。不能说它是帝国主义者用来麻醉人民的工具,因为帝国的统治者同样是这种迷信的信奉者。
帝国迷信像往昔的一神教一样,在帝国主义控制下的世界,充斥了每一寸空间和每一秒时间,俘获了几乎所有人,一如欧立德的抒情透露的真相。民族国家人人都有权利要求,从苏格兰人到库尔德人,但帝国却是为数甚少的“天选”民族的特权。可是,帝国主义控制下的世界,那些注定只能成为帝国征服对象的人们,却也彻底沉浸在帝国迷信里。甚至不妨怀疑,帝国迷信就是西方现代文明的一部分。
帝国迷信的内容非常粗俗和粗野,与一切复杂的思想都毫不相干,尽管,它往往深藏在各种貌似严谨、貌似复杂、貌似理性的思想活动之下:
帝国是人类文明的最高形态,它不是政治形态,而是文明形态,并且是终极的文明形态;民族国家不是,并且在文明等级上低于帝国。帝国是历史的终结,在帝国出现之后,不可能再发展出更完善的文明。人们的一切努力都该朝向帝国。同时,帝国也是历史的起点,早于民族国家和其他国家形式出现之前,它就已出现。
至于帝国迷信——帝国神教的教义,核心就一条,征服,武力征服。帝国就是征服,征服就是帝国,二者是同义反复。因此,征服也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,是文明的最高形态。所以,很难说,究竟帝国是神,征服是神的化身,还是征服是神,帝国是神的化身,二者是一对联体的概念。帝国与征服,都等于绝对的暴力,于是,帝国、征服与暴力形成了三位一体。
帝国与征服的区分在于:
帝国是一个实体,或说是体系,但征服同时包括实体、群体和个人。所以,对个人来说,成为征服者,是一个人能达成的最高境界,对群体也是。
征服倒是有所细分:
第一步是武力征服;
然后是rule——统治,rule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治理,文景之治不算rule,镇压印度大起义、镇压茅茅运动才算。即,rule是反复使用武力镇压被征服民族,用武力强迫他们臣服,接受奴役;是征服之后的继续征服。
rule也包括对被征服民族无情奴役,掠夺,残忍对待,把他们当做奴隶,建立种族制度,施行种族压迫,甚至种族灭绝。
帝国迷信里还有一个重要概念,扩张,它与征服大致重叠,但又不尽相同。人们想到扩张的时候,反应是在空间上的拓展,开疆拓土,因此扩张包括更多的内容,不仅仅是武力征服,也包括经济、文化等方面的侵略和霸占它者空间。
就这么直率不做作。
如果细究起来,这一迷信倒也还包含其他非常重要的内容,如,它是一神教的产物,相信神选:帝国和征服者都是神选的结果,被征服者也是一样。如前节分析,《拖家带口去征服》一片的重要内容就是给观众灌输这一观念——“星星已经写出来了”。
网友凛冬在我公号上看到相关讨论后,总结犀利:
“所以西方所谓的“帝国”可能是个实体或者类似于精神体一样的“神”对吧,而这个“神”,万物都是祂的意识,也包括“帝国”内部的人,我的天,这是什么国拟拜神教。”
在近代西方文明里,帝国是“祂”。
关于帝国神教的内容为帝国、征服、暴力的三位一体,可以从美国作家芭芭拉·W·塔奇曼的《骄傲之塔:战前世界的肖像(1890——1914)》里的一则事迹感受到:
“1897年,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的光辉的夏天”,平庸的时任桂冠诗人奥斯汀和佩吉特夫人、温莎夫人“决定轮流说出各自心目中天堂的模样。奥斯汀的想法很高尚。他希望能坐在花园里,不断收到电报,交替地宣告英国在海上战场及陆地战场获胜的消息。”
当时英国已经是有史以来“版图最大”的帝国,但那位桂冠诗人仍然梦想着帝国持续地征服,实施武力统治,永不停息。
关于西方近代的诸多情况,包括一战,二战,希特勒,各国学者都从各个领域入手,进行了深入的分析。不过,大多数情况下,人们都是设定当事人的思想与行为全然是理性的,甚至是无神论的。或者,人们在明知研究对象并非全然理性,但却仍然把对象当做全然理性的事物去分析。像希特勒,我们这里其实都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,把他当做一位无神论者去分析。
研究者不仅自己力图客观,进行客观的分析,同时假设当事人的行为也都是客观和冷静的,或者,只分析事物当中理性的部分。诸如分析希特勒在一九三零年代末期“不得不”发动战争的各种客观因素。
关于非理性的因素,也有好多研究,但帝国迷信的统摄力,尚不在其内。
然而,一旦把帝国迷信作为考察西方近代史与文化的因素之一,很多情况在我们眼中就会马上不一样了。
我们立刻发现,帝国迷信在西方世界确实无处不在,把欧立德们的语言、食物、衣服、音乐、娱乐填充得结实。
首先,最明显的是,西方文艺中,帝国迷信无所不在。在以好莱坞电影为领军的欧美电影中,对帝国的狂热是思想资源之一。典型如二十世纪的童话、天真而壮丽的《星球大战》三部曲(最初三部),实际上讲的就是“征服之后的继续征服”,即rule——统治。不过,卢卡斯相信普世价值,也或者,他相信他相信普世价值,所以故事是帝国与共和制的冲突,婆罗门(公主)、刹帝利(绝地武士)、吠舍(福特船长)、首陀罗和达利特(各种奇形怪状的星际居民,在后续影片中,那个星际帝国甚至存在着奴隶制)中的勇敢者反抗帝国统治。斯氏尽力表达对共和的支持,但共和制在片中却不讨喜,而黑武士与帝国军人的形象,则承载着创作者朝向帝国的敬畏。也因此,整个系列下来之后,达斯·维德的形象会那么悲怆,打动了无数傻小子。
近年有部美剧《太空部队》因为特殊因素吸引了中国年轻人的注意,其中有个悲凉的喜剧角色,二星上将格雷戈里将军,是个琐碎庸碌但善良的秃顶男人,毫无军人气质,让人看了不忍。在第二季第一集,他与同伴们一起,接受军方听证,为男主内尔德将军及太空部队辩护。格雷戈里将军忽然变了个人,面对满堂同袍,朗诵道:
“噢,船长,我的船长,
我们险恶的航程已经告终,
我们的船安度惊涛骇浪,
我们寻求的奖赏已赢得手中。
港口已经不远,钟声我已听见,
旌旗为你招展,号角为你长鸣。”
在好莱坞的熏风里,这种帝国情结也流传到全世界影视当中,包括近年的中国。
其次,帝国迷信有力地塑造了西方人的历史观。那几个一人王朝的帝国,在西方,地位反而最高,接受最高的赞美和崇拜,就因为它们是一位猛男快速打下来的,完美地展现了征服的“相”。那几个一人王朝的帝国,只有打打打,根本没有帝国稳定之后不可避免的“统治”,所以有种纯粹的美,处女般的美。无论军事行为,还是军人们本身,都勇武而高洁——想一想人们说起古德里安将军时的快感。相比之下,统治却又麻烦又难看。
在这里其实可以展开分析。《拖家带口去征服》里,把男主塑造为仅仅具有军事天才,但毫无政治头脑,始终是个单纯的大男孩,对妻子、儿子、亲信、民族和帝国都无比忠诚,除了擅长打仗,其他一切不懂。统一民族、前往帝国,是金启发他的;征服欧亚,是甘灵替他策划的,正所谓“此儿为书生教坏”。但是,只要任何涉及军事艺术的东西,他马上就能察觉其价值,帝国骄民点火药迎宾玩儿,他一见就意识到其非凡的潜力,最后发展出火炮部队,一如二战前西欧各路戎装英才领悟机械化部队的意义。
历史原型是一位非凡的人物,绝非只懂战争,所以逼得我们希望自己是一位中国皇帝,把整个剧组都拉到菜市口儿打板子。但是,如此将军事人物理想化、纯洁化,乃是西方文化的普遍做法。二战以来,西方文艺便带着全世界,将纳粹德国军人描绘成只为战争而生的洁净群体,把他们与纳粹德国的邪恶暴行切割。西方为他们辩护,乃是为征服者辩护,为征服辩护。集中营是邪恶的,但以服从为天职的德意志军人穿着帅气的军服,气质冷峻,宛然战神的更新版,让世间得见钢枪钢甲倾国倾城之美。
同为上世纪六十年代优质好莱坞影片的《将军之夜》,把纳粹德国军人们表现得仿佛是一个单性世界,他们都是单性繁殖出来的一样。